“中国式图片版权”：屏幕截图、闪光灯翻拍、CDR格式……那些被巨额索赔的“版权”真相

由黑洞照片引发的图片版权话题，在以视觉中国、东方IC、全景视觉等网站自发关闭网站自查，视觉中国接受行政处罚，罚款三十万后暂告一个段落。

但图片版权行业的秘密，仅仅是碰瓷、钓鱼执法、“偶然”给国旗打上版权出售那么简单吗?

被推到风口浪尖，人人喊打的明明是视觉中国，为何另外两家图片机构匆匆下架，莫非是自认心虚?匆忙关闭、不能为大众细查的版权图片库中，藏有怎样见不得人的秘密?被他们打上LOGO和水印，进行“著作权登记”的版权真相又是什么?

日前，两则由法院公布的案例，揭开了视觉中国、全景视觉等公司“中国式图片版权”的阴谋与令人咂舌的套路。

　　一. 闪光翻拍——孔子画像图就是我的独创

近日，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法院发布《涉民营企业商事纠纷案件审判白皮书(2016-2018)》，在其公布的“十大”民营企业知识产权司法保护典型案例中，北京全景视觉网络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全景视觉公司)诉广州蓝海豚游船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广州蓝海豚游船公司)著作权侵权纠纷一案引发大量关注。

据北京头条客户端报道消息称，因广州蓝海豚游船有限公司未经允许，在其官方微博账号上使用了全景视觉公司摄影师翻拍的孔子画像，侵犯了全景视觉版权，全景视觉将其告上法庭并要求赔偿一万元人民币。该诉求被法院驳回。

对于为何驳回全景视觉的诉求，法院做了如下解释：

根据全景视觉公司所述及照片显示，涉案照片系摄影师对孔子画像图拍摄形成，采用正面平视角度，并使用闪光设备使照片保持与原画相应的亮度。可见，该照片的拍摄出发点和最终呈现都是高度完整地再现孔子画像图，是对该画像图的复制翻拍。而基于该目的，无论何人、何时，对孔子画像图进行拍摄，其所形成的照片都几无差异。故而尽管摄影师在拍摄中投入了劳动努力，但该劳动努力并不能体现出摄影的个性创作，该拍摄过程和拍摄成果也不具有新的艺术性和审美意义。因此，涉案照片不具有独创性，不属于受著作权法保护的作品。

而此前全景视觉认为，该图片系摄影师拍摄孔子画像图所得，独创性在于画像素材的选择、正面平视的拍摄角度以及使用人工闪光设备使得拍摄图像保持与原画相应的亮度。

很显然，全景视觉混淆了“复制翻拍”与“独创性”的概念。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第十条第一款第五项规定：“复制权，即以印刷、复印、拓印、录音、录像、翻录、翻拍等方式将作品制作一份或者多份的权利”。

全景视觉摄影师只是使用了一些特殊的摄影技巧，将孔子画像的原作品“复制翻拍”，若此“独创性”得以被认定为著作权保护对象，那可能每一家拥有复印机的老板可以凭借“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这一真理，用“独一无二”的机器和人工操作对着无数拥有版权的文学作品发家致富了。

想出“独创性在于画像素材的选择、人工闪光设备使得拍摄图像保持与原画相应的亮度”这样的理由，不知道全景视觉，自己笑了没有。

如此“优秀”的创意式版权解说，全景中国对广州蓝海豚游船有限公司的索赔金额价格也自然水涨船高。

在这起案件中，广州蓝海豚游船公司指出，“全景公司未在图片上加注任何版权声明，放任浏览者随意下载，索要高额赔偿并以此获益。全景视觉公司对侵权图片存在严重过失甚至故意。”此外，该公司还提到，在全景视觉公司拥有版权的网站上选择微博配图的网络用途时，涉案图片的价格显示为300元/张/年。并非其索赔的一万元。

　　二、没有图片版权信息——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除了全景视觉的闪光灯翻拍式“独创”被法院驳回，一桩视觉中国此前起诉他人图片侵权的案件，近日也在案件二审被法院驳回。

此前，南京一家医院因在其微博中使用了从网上下载的5张图片，被视觉中国网站所属的汉华易美(天津)图像技术有限公司(下称汉华易美)告上法院，并索赔28000元。

南京法院一审判决医院侵权，但在该案进入二审后，剧情出现反转。虽然汉华易美向法院提交了视觉中国网站中的涉案图片，图片上也有该公司和Getty Images公司(全球最大商业图片库，视觉中国拥有其全部产品的代理权)水印并附有版权声明，但根据医院举证，有不止一个主体在涉案图片上标有水印，或出售涉案图片，宣示著作权。

更为吊诡的是，视觉中国所提交的涉案图片，均未显示有关拍摄或制作时间等图片原始信息，也没有上传时间显示。而作为权利证据提交的视觉中国和Getty Images公司网站截图，其截图时间均晚于医院使用涉案图片时间。

据此，法院认为，视觉中国提供的证据不足以说明GettyImages就是涉案图片的著作权人，驳回其状告南京医院侵权诉求。

　低投入、高回报——“中国式图片版权”维权套路让人吃惊

维权本来是企业和社会法律意识的觉醒，也有助于构建中国版权体系，但上述案例让我们诧异：“中国式图片版权”维权，完全是在不断套路。其套路过程大致如下：

1、先对一些版权图片进行屏幕截图或通过闪光灯翻拍、用图像处理软件改变照片CDR格式(一种矢量文件格式)，或直接将网上没有著作权信息的图片收入网站管理系统;

2、打上自家Logo和水印，进行著作权“登记”，为图片打上“原创”标签;

3、将图片发布到网上，等待其他不曾注意图片版权，且没有合作关系的自媒体或企业下载使用;

4、利用后台开发的搜索系统，例如视觉中国的“鹰眼”系统、全景网络的图片版权检测中心，追踪公司拥有的图片在网络上的使用情况，然后向未经允许“盗用图片”的企业或个人索取赔偿。

这样的招数，就问你服不服?

值得注意的是，此前，全景视觉就曾因各种违规行为被判为失信公司。2014年，全景视觉因未支付图片收购委托拍摄费而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2018年，公司又因“未依法履行地图审核程序公开登载地图、地图漏绘我国重要岛屿等违法违规行为”被罚款5万元。

然而即使屡次违规，低投入，高回报的图片版权市场，依然让拥有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优势的图片版权公司在版权“碰瓷”式的维权中如鱼得水。

以视觉中国为例，据前瞻产业研究院数据统计，2015年以来，视觉中国视觉内容和服务业务毛利率从未跌破60%，2018年上半年为64.32%，净利率则维持在28%以上。

但是相对于每年几亿的利润，视觉中国研发投入却非常低。2017年视觉中国研发投入为5016.5万元，仅占营收的6.16%，占企业净利润的16.04%;2018年上半年，视觉中国研发投入为2579.3万元，占营收5.36%。

　图片版权的生意经?——图片版权交易四个发展阶段

图片版权，这究竟是怎样一门生意?难道全球的图片版权生意都是这样的套路吗?

从行业发展历史来看，图片版权交易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欧美国家，至今已经历了四个发展阶段：底片交易阶段、数字化光盘阶段、互联网图片库阶段和微利图片库阶段。

其中微利图片在英语中被称之为“一美元图片”(one dollar photo)，其售价仅是传统图片的百分之几至十分之几。21世纪初以来的微利图片采用在线交易模式，整个下载和授权流程由图片用户自助完成，操作方便快捷。

而对比国外相对完善的版权保护制度，国内版权保护尚处于起步阶段，长期的盗版盛行大幅挤兑了正版市场的发展，由此也导致了从事图片版权行业的企业数量较少，行业竞争还处在发展初期。

目前，视觉中国、全景视觉、东方IC这三家企业和中国台湾达志影像、新华图片社包揽了中国图片市场超过70%市场份额。其中，视觉中国在图片商业市场占据龙头地位，占据40%左右的市场份额。

根据L E K统计数据，2011-2016年全球视觉创意市场规模从110亿美元增长至135亿美元。而中国视觉素材类市场虽然起步较晚，但是发展迅猛。根据赛迪顾问统计数据，2017年中国图片版权市场规模约为51.0亿元。

对比国外图片版权的发展历程，国内图片版权发展之路截然不同。

由于国内图片版权保护制度不健全，盗版猖獗。国内图片企业开始多是对接媒体机构和广告公司这类有刚性需求且付费意愿强的客户，等到规模做大之后，才对中小企业和个人客户加大服务力度，推出微利图片库业务，从而实现B端和C端市场齐头并进的局面。

例如，视觉中国的主要目标客户便是互联网平台、广告公关制作公司、传媒、企业、政府机构及海量的自媒体群体等，根据用户的内容需求及应用场景，提供灵活多样的内容产品组合、价格与授权方式及内容获取或交付的模式。

全景网络的商业模式也大同小异，主要依托互联网及移动互联网，打造海量版权图片的交易平台，通过版权分销与版权所有者进行分成的模式，其收入来源主要是销售图片产品的版权使用权和媒介代理费收入。

由此可见，在图片版权企业商业模式中，图片版权的确定显得尤为重要。为此，视觉中国基于图像大数据与人工智能技术自行研发了“鹰眼”——据悉，该平台包括自动全网爬虫、自动图像比对、授权比对自动生成报告等多项自主研发的技术能力，自动处理约200万/天以上的数据，能够追踪到视觉中国拥有图片在网络上的使用情况。

然而，作为承担着社会责任和打着“维护版权”旗号营生的企业，却在“以维权之名行侵权之实”，忽略版权保护的界限，将自己变成“版权流氓”，在诉讼他人侵犯版权的同时，这些公司也在做着侵犯他人权利的事，引起社会公愤。这对中国的版权保护事业何尝不是最大的伤害?

谁曾想到，屏幕截图、闪光灯翻拍、CDR格式……一些被要求巨额索赔的“图片版权”真相竟是如此。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当下，中国正处于经济转型的关键时期，完善知识产权保护制度，有利于保护创新者的合法权益，增强创新对社会经济的推动力。但我们更希望权利人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合理维权，而法律也应对“版权流氓”坚决说不，才能真正保护知识产权，推动时代的自主创新向前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