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企业家中的哲学家

老师介绍：孙利平，毕业于国防科技大学宇航动力专业，在航天工业技术部门工作多年，后调入深圳市政府某部门，体验了政府工作的思考视角。

本文来源于微信公众号：笔记侠(ID：Notesman)

第1篇 对话者 | 柯洲&孙利平

封图设计 | 泉十七 策划&责编 | 牟小姝

自然科学的训练滋养了理性能力，跨领域的职业经历积累了哲学的感悟，晚年的人生理想凝聚于对哲学的认真探讨中。

今天，人们过多地花时间娱乐，唯一缺失的是静下心来反省自己，这是现代人的现代病。

恰恰是因为没有文化，没有哲学能力才得了这样的现代病!

哲学家整天和概念打交道，思考的是最抽象、最玄虚的问题;企业家整天和人事财物打交道，处理的是最具体、最实际的事务。

那么企业家为什么需要哲学?哲学的世界与企业家的世界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呢?

一、文化的冲突引发

商业活动中的道德崩溃

文化是人类社会秩序的精神依据。

社会秩序的演化周期要快于文化的演化周期，文化的构建要滞后于社会秩序的改变。

改革开放极大地改变了中国社会的经济活动方式，但是中国人文化内涵的改变则要迟缓得多。

在这种形态下，剧烈变动的社会秩序就会甩脱文化，让文化跟不上，跟不上的文化就会散乱失效，而剧烈变化产生的社会知识就会形成新文化。

在社会文化环境中，新旧文化共存，它们有矛盾有对立，这就是文化混乱的基本原因。

明末清初，西方的工业贸易文明开始跟中国做生意，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接纳西方文化，在这个阶段，东西方文化是比较和谐的。

利玛窦、汤若望这些人都是中国人的朋友，中国的士大夫也是他们的朋友，他们也把中国当作第二故乡，所以几乎没有太多的冲突。

大家取长补短，互相学习。

后来为什么会有冲突?

因为经济活动的竞争。工业贸易文明的建立要求开辟全球化的市场，全球化的市场到了东亚受到了封闭农耕帝国的抵抗。

鸦片战争实际上是由一个大的贸易逆差引起的。

英国人想要抵消它通过印度和中国做棉纱贸易的贸易逆差，找不到抵消的方式，发现中国人抽大烟，就在印度大规模种植大烟，然后卖到中国。这样就大量地缓解了逆差，让白银从流入中国变成流出中国。

鸦片贸易的纷争引发了一系列对外冲突，也开始瓦解了传统社会秩序。

最后，清政府政治制度崩溃，发生了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是传统中国政治制度的终结。

民国时期的中国试图建立现代国家，但是这个目标并不成功，经历了激烈的内部政治军事冲突，最后就有了新中国。

文化的冲突与社会秩序的崩溃形成了道德的瓦解，要恢复中国人的道德精神，特别是要恢复今天企业家的道德，首先要修复伦理，要把混乱的伦理进行整合，让大家有伦理可信。

但今天的社会情况是，当出现了一个道德楷模，很多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道德楷模只能感动了一小部分人，要让道德楷模进入那些秉持自由主义文化的人们的心中是不容易的。

原因就在于，今天中国文化中的道德伦理的内涵还不包括自由主义价值观，这是今天中国人精神困惑的重要原因!

▲ 孙利平(摄影：郭红超)

二、企业家为什么要懂哲学?

1.什么是经济活动?

人类是文明的动物，人类创造了自己社会化的生存环境。

社会环境是文明的基本特征，社会环境由人类与社会资源共同构成，社会资源表达了满足人类需求的社会存在。

人类进入文明以后，通过社会环境实现在自然环境中的生存，同时，人类依据社会活动实现社会生存。

人类的社会活动分为三类：经济活动、文化活动、权力活动。

人类的全部社会活动就是通过流转与变换社会资源，实现对社会环境的适应与利用，并依此而适应与利用自然环境。

经济活动流转与变换经济资源，满足人类的自然与物质生存需求;文化活动流转与变换文化资源，满足人类的精神需求与社会秩序需求;政治与权力活动流转与变换政治资源，满足人类构建与维护社会环境秩序的需求。

人类的社会存在就是社会秩序对社会能量的组织化成果，社会秩序依据公共观念所构建，依据政治与权力活动维护。

社会经济活动通过获取与变换自然资源形成了社会基本资源与社会消费资源，经济活动是文化活动与权力活动的能量基础。

现代社会的经济资源已经高度资本化了，现代社会的经济活动方式也高度企业化了。

2.企业家的4个层次

企业家就是专门从事流转与变换经济资源的专门人士。

同时，企业家也是社会成员，必然要在社会环境中追求自己人生的自我实现。

仅仅追求获取利润以增加自己经济资源有占有量的企业家，就是养家糊口的生意人。

尽管有些聪明人可以占有可观的经济资源，从豪宅庄园到飞机游艇，也都仍然是养家糊口的个人消费方式，只不过这些消费方式表达了养家糊口的最高水平而已。

企业家是社会身份，养家糊口的生意人是个人身份。

依据企业家的不同人生追求与对社会秩序的不同贡献，可以将他们分为四个层次，就像中国传统社会的仕大夫阶层具有修齐治平的不同追求一样。

第一层次的企业家，仅仅专注于做好自己的企业以让自己的商业资本最大化。

他们的情怀也就仅仅是养家糊口的生意人情怀，相当于只有修身的追求。

但他们仍然是现代经济活动的活力基础。他们中的佼佼者也是企业管理技术的源泉。

第二个层次的企业家，具有改善与引领自己行业的情怀。

他们认真关注自己的行业对社会环境的贡献功能，也会将自己的社会秩序追求融入对行业秩序的改善中。

他们相当于具有齐家的追求。

第三个层次的企业家，具有更为开阔的社会理想，具有民族与国家的情怀。

他们可以在自己的经济活动中融入对国家经济秩序的维护追求，在保持自己利润的同时，也会主动理解与推动国家经济秩序的改善，主动理解与维护民族经济发展的利益，并不惜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利润。

例如主动配合国家的产业转型，环境治理与产能消解;例如在中国抗战危难中的卢作福几乎献出了自己的航运公司。

他们不仅仅追求利润，而且追求经济救国与经济护国，用经济活动维护了民族的兴旺。

他们已经具有了超越经济利益追求的社会秩序维护情怀，他们相当于具有了一定的治国能力。

第四个层次的企业家，具有追求人类优良社会秩序的理想，这种理想甚至可以高于国家与民族的利益。

用自己的经济活动为人类大同服务，追求人类普遍的社会福利，就是他们的伟大情怀。

理解人类精神活动的理性知识与工具，就是哲学。

进入第一个层次的企业家，只需要具有一定的商业能力，但要在特定社会经济环境中获得稳定利润，需要对社会商业环境有初步理解，也需要初步的哲学能力。

要进入第二个层次的企业家，必须具有对特定领域的社会经济活动较全面的理解，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理解能力与政治理解能力，这也需要基本的哲学能力。

要进入第三个层次的企业家，就必须能够较透彻地理解人类社会的一般秩序与社会社会活动的一般方式，也需要具备较深厚的文化理解能力与政治理解能力，这些能力都必须由有效的哲学能力来支撑。

深厚的国家情怀与民族情怀必定依据深厚的文化历史修养，这也必须由明确的哲学观念来支撑。

要进入第四个层次的企业家，就必须具备对人类一般生存方式与一般文化形态的理解能力，要具备理解不同文明不同民族的活动方式与价值追求的能力，这就必需要具备深刻的哲学能力与哲学修养。

伟大的企业家必须具有深厚的文化功力与哲学能力，仅仅具有商业能力的企业家无法创立世界性的经济影响力。

优秀的诗人是功夫在诗外，优秀的企业家是功夫在企业外。

仅仅具有企业管理能力的人不是企业家，而仅仅是企业秩序的管理与维护工程师。

诗外的能力来自文化底蕴与相应的哲学能力，企业外的能力来自历史政治底蕴与相应的哲学能力。

哲学是理解文化的钥匙，哲学是安置历史的坐标。

在今天的中国，进入第三层次的企业家已经有一大批。进入第四层次的企业家则只有任正非是最为完美与典型。

任正非在十多年前的中美蜜月状态中，就明确预测了随着企业的迅猛发展，必然会在某一个高度与美国发生对抗，并且开始为这种对抗安排资源与准备方法，还预想了渡过这种对抗以后如何与美国相处。

这种在今天看来顺理成章的逻辑，在当时中国的企业家中几乎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这就是不同层次的思考能力与历史哲学视角对企业活动前景不同理解的结果。

正是这种预判与安排，才使得华为在今天的美国围剿中能够淡定应对，而中国任何一个其它企业遇到这种境遇则只能束手就擒或者不战而降。

只有具备对中国历史与美国历史的深刻理解，具备对现代国际经济秩序与政治秩序的深刻理解，才能具有这样的商业洞察力，才能具有这样的自信心，也才能具有这样的应对能力。

任正非的能力并非是企业管理能力与市场营销能力，也并非是一般文化能力与一般政治能力，而是来自哲学能力的智慧。

任正非正是具备了这样的能力，才会在蜜月中预备对抗围剿，才会在飞速发展中居安思危，才会绝不贪图省事而上市引入外资，才会将股权合理地分给认可企业文化与企业价值观的员工，才会身先士卒地深入危险动乱的商业环境，并昭告大家自己的终极决心，才会将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打造企业文化与形成企业精神凝聚力上，而将管理与营销推给别人，才会投入自己的主要利润来网罗全世界的优秀人才，不但有各行业的工程师，还有强大阵容的基础科学家。

这在中国当代的其它一流企业家的眼中，都是些不可思议的疯狂行为，而在今天的世界风云突变而大家都惊慌失措时，这又是那么地聪明与合理。

英雄能够力挽狂澜就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庸人的精巧合理恰恰使他不能经受风雨。

任正非决不是误打误撞的草莽英雄。看一看最近公开的他多年来的公司内部讲话就可以理解这一点。

作为华为的精神教父，他很少讲管理与营销的具体技术，讲得似乎是与企业业务活动无关的事情，但正是这些被其它企业家看不懂的思想，构成了华为伟大的与众不同。

所有这些，不是简单的文化理解力与政治能力就可以说明的。

中国具有文化能力与政治能力的人才并不缺乏，但具有任正非的思想境界与精神情怀的人则十分罕见。

归根结底，任正非的能力与情怀来自他的文化与历史理解力，来自他特有的哲学思考能力。这种能力使得很多以文化专业为饭碗的学者们相形见绌。

中国有理想的企业家应该跳出养家糊口的人生追求，应该为中华文明的崛起而贡献力量。

能否在这个伟大的历史进程中注入自己的贡献，就来自企业家对中国历史与中国文化的理解，也来自他们对世界历史与世界文化的理解。

可惜，中国企业家常常忽视这些。

哲学是理解文化的钥匙。

理解文化不是在浩如烟海的文化典籍中去寻找答案，而是用哲学修养的钥匙与工具自己开门和探路。

企业家的情怀空间就是企业家精神世界的领域。宽阔伟大的情怀来自丰富深刻的精神世界，简单的知识只能提供直接的操作工具，深刻地哲学才能感悟深邃的人生智慧。

3.企业家为什么要懂哲学?

哲学属于宏观文化的领域。管理学与营销学属于企业文化与经济学文化的杂合，介于微观文化与中观文化之间。

严格地说，哲学离管理学和营销学比较远。

哲学解决人类理解精神世界，理解社会秩序，理解人类活动的智慧和逻辑。

管理学是现代企业的内部秩序维护工具，实际上可以推广到非企业，但是它们主要是从现代企业的内部秩序维护工具来搭建的。

营销学是告诉大家一个企业如何去拓展外部市场的影响力的技术知识，就是构建与维护企业的外部环境秩序的技术。管理学和营销学加起来，涵盖了现代企业内部与外部秩序维护的操作技术。

对于一般企业家来说，学习这种技术就够了。对于有宏大理想的企业家来说，仅仅学习这种技术，则是远远不够的。

想创造一个好的企业，只依据管理学和营销学是很难实现的。一个出众的企业，绝不能从管理学和营销学中得到全部工具。

好的企业家创造了人人夸赞但是又学不来的独特的企业秩序。绝不是因为管理学的知识学得好，而是因为他懂得了管理学的精神内涵，他具备了对社会，对企业外部的所有文化的深厚修养。

我们看到，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没有一个市场营销大师的独特做法是管理学逻辑可以说透的。就是因为他们有对人类社会、人类精神活动、人类公共价值的透彻理解，这种理解才是管理学的精髓。

所以要做一个好的企业家，要把管理学和营销学运用得恰如其分、出神入化，必须超越对管理学和营销学的知识化理解，还要理解社会秩序、理解人类精神世界、理解人类社会活动方式。

要理解人类的精神世界，必须要具有哲学思考能力。

有哲学思考能力的人，是这样一些人，他具备理解自己精神环境和其他文化的能力，但又常常不一定是擅长于把这种理解用规范的哲学逻辑道理讲出来。

他们看起来好像不懂哲学，但是你真的跟他交流，跟他沟通的时候，他会说出一些发人深省的判断，这些判断表达了他对精神世界的深刻理解，这种理解就是哲学的能力。

哲学能力不是哲学理论，不是哲学逻辑，而是对精神世界和意识活动真实的、深刻的内在理解。

三、我们到底在寻找什么?

在现代社会中，个人的人生追求是复杂的。

用一个模式来回答个人追求的合理性是，非常困难的。但是仍然可以有一个基本的逻辑。

怎么理解个人的人生追求呢?首先要理解人类的精神世界，理解精神世界的形态与其中的意识活动方式对个人社会行为的影响。

个人的精神世界是由观念要素及其组织化的观念结构所构成，观念结构的总合构成了观念空间。这有点抽象。

在观念空间中，观念结构的形态并不均衡，它们可以分为由基础观念、基本观念和终极观念构成的骨干结构，以及由这些骨干结构凝聚与支撑的全部观念结构。

观念是价值的载体，价值是观念的功能内涵。

个体精神世界中的观念结构承载了价值结构。价值结构决定了个体的行为选择与行为方式。

基础观念来自初始经验。

例如，你最先喜欢的第一个人，最爱吃的一种菜，最爱看的一部电影等等，也就是初始经验。

基础观念在观念空间中是垫底的，有点像金字塔的地基。这种基础观念经验基本终生不变。

在这个基础上，你还会接受很多经验观念，这些经验观念在观念空间中搭建、安置，最后成为一个逐渐抽象而汇聚为一点，形成了类似金字塔的形态。完美的观念结构可以形成一个漂亮的金字塔。

但是由于个体经历中的经验观念与文化接纳的多元和混乱，特别是混乱的文化环境形成的伦理价值的冲突，会让我们不只是搭建出一个金字塔，可能会搭建两个、三个金字塔。多重价值结构形成了多重人格的行为方式。

具有多重人格的人其实不一定会焦虑。他常常没有什么内心冲突，只不过是在两个价值结构中转换自己的意识活动方式而已。

但是很多人转换不了，这就会形成意识活动的精神焦虑。

什么才是更好的人生追求?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我们要知道，好的人生追求要有好的宏观文化环境来塑造，这不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当然我们可以去努力争取。

我们的文化环境不能选择，但是我们在特定文化环境中的信仰是可以选择的。我们信什么，不信什么，皈依什么、排斥什么，是可以选择的。

合理的宏观文化选择就是构成合理的精神环境与人生追求的必要条件。要具备选择合理宏观文化的能力，也就必须懂一些哲学。很多人没有哲学能力，才不得不去追求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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