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网是什么东西?”
3年前,身为北京电影学院博士的演员翟天临在直播时问出这句话,引发了轩然大波。
后续,高校学术圈一场“打假风暴”影响至今,严苛的论文审核标准,逼得高校学子每年答辩期都会群起怒骂翟天临。
没想到3年后的今天风云突变,这句话成了学术圈里的共识,只不过其中带上了一丝情感上的微妙变化,成了这样——
“知网是什么东西!”
全国顶尖科研机构,不堪知网重负
事情起源于4月8日,中国科学院指责知网连年涨价,要价过高,决定停用知网。
中科院在中国甚至是全球学术圈,有着尊崇的地位。其在顶级期刊《自然》发布、衡量自然科学领域科研表现的自然指数榜单(Nature Index Annual Tables)上,连续9年排名全球第1。
2021年,中科院累计发表了5889篇论文,获得的自然指数为1857.97,是全球研究构中唯一破千的,也是第2名美国哈佛大学(873.2)的2倍多。
有官方学术机构的领军人带头,全社会这十几年对知网垄断学术资源的怨气,也集中爆发了出来。
当下的大众情绪,用“天下苦知网久矣”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2012年,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宣布停用知网,原因是涨价。
2013年,云南高校图工委旗下所属近10所省属重点高校宣布停用知网,原因是涨价。
2016年,北京大学图书馆公告称“中国知网可能中断服务”,原因是涨价。
同年,武汉理工大学宣布停用知网,原因是价格太高,而且还涨价。
2018年,太原理工大学图书馆宣布停用知网,原因还是涨价。
这么多年来,知网到底涨了多少价?
据上图武汉理工大学图书馆统计,2000年以来,知网每年的报价涨幅都超过10%,从2010年到2016年的(报价)涨幅为132.86%,年平均涨幅为18.98%。
根据国家统计局,这段时间我国年度CPI增长率最高为2011年的5.55%,知网涨价幅度远超这些年通货膨胀的速度。
而据财政部发布的数据,从2013年到2016年,全国普通高等学校经费增长率为-4.74%、3.28%、8.41%和3.33%,也比不上知网涨价的幅度。全国人民拿来供养高校学生交的税,正越来越多地被知网吃掉。
知网的“罪过”还不止于此。
如果说涨价还算是市场经济下的正常现象,可以理解,那另一个问题,在触犯法律的同时 ,更动摇了知网本身存在的基础。
九旬教授领头反抗,知网哭穷
2021年,“九旬教授起诉知网”的事例引发轰动。
让当事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老教授赵德馨在89岁高龄还选择对簿公堂的原因是,他偶然发现自己的160多篇文章,在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中国知网收录了。
当他下载自己的论文时,被知网提示要付费下载。然而,知网收了下载费用,但却从向他交付过任何稿费。
赵德馨教授自2013年起开始逐一起诉中国知网,并最终全部胜诉,累计获赔70余万元。
在他的带动下,同在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曾经和赵德馨教授合著文章的退休教授苏少之,也向知网提起诉讼。
在并未获得苏少之教授本人授权的情况下,知网收录了他的40多篇文章,其中作为第一作者的有30篇左右。知网拿这些文章赚了钱,但一分钱也没给作者,“这不合理。”
2021年,北京互联网法院就其中一篇论文侵权案件开庭,判定知网赔偿苏少之经济损失1800元、合理开支330元,共计2130元。
最新的一起诉讼是66岁的湖北作家陈应松起诉知网侵权一案。
陈应松被知网收录了300多篇文章,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得到他本人的同意便被擅自收录。
这起案件的特殊之处在于,陈应松向知网提出了每千字1500元、总共39000元的赔偿要求,远高于之前赵德馨的每千字200元。
滑稽的是,知网委托诉讼代理人在直播庭审上公开表示,别说是每千字1500元,即便是按照赵德馨200元/千字的标准赔偿,知网在库作品大概要赔偿1200亿元。
知网代理人表示,知网获益也不高,如此高昂的赔偿无法承担。
赔不起,所以不想赔,这种哭穷不免让人觉得好笑。
上一次听到类似的话,还是英国前首相卡梅伦拒绝印度归还文物时说的:“如果要归还抢来的文物,大英博物馆将一无所有。”
根据同方股份的财报数据,2021年,其子公司同方知网的主营业务收入为12.89亿元,为公布以来最高的,利润也达到1.94亿。
就算假设从1999年创办以来,知网每年营收都能达到这个数字,累计也不过168亿,离1200亿还差得很远。
这充分说明,知网能够运作至今,靠的不是向学术圈提供了多少服务、降低了多少信息搜集成本,也不是靠舆论批判最多的“滥用垄断地位”、“无限制涨价”,而纯粹是靠“省下”了这1200亿稿费。
这里的问题在于,稿费代表着版权,拒绝支付稿费,等同于不承认版权的存在。
然而,知网的经营模式,又无时无刻不围绕着版权进行。
知网与学术期刊出版单位签订诸如学术期刊数字出版合作协议书、期刊许可使用协议之类的合作协议,约定出版单位授权学术期刊公司使用其刊物的著作权。
另一方面,出版单位通过“投稿须知”等形式告知作者,稿件一经采用即视为将作品的著作权授予该单位使用,或者同意作品被知网等数据库收录和传播。
随后,如果有人要在知网上下载文章,就要付费。
知网“计费标准表”显示,对于个人用户,常规数字出版期刊全文和会议论文按照每页0.5元价格收取下载费用,硕士学位论文每本下载价格为7.5元,博士学位论文则是每本9.5元。
这还是论文的下载费用经历了一次下调的基础上,此前博士论文为25元一本,硕士论文15元一本。
不仅是论文,如果想在知网下载年鉴、统计年鉴、字典词典等工具书内容、专利、科技成果等,都需要付费。甚至连学术图片都要付出2元一张的价格才能使用。
如果是机构用户,比如高校的学生或老师,在学校里查阅下载知网的很多文献并不需要花钱。
但这不是因为知网大发慈悲,愿意在教育领域做善事,而是因为高校都会向知网购买数据库,采购一般一年开展一次。正是因为采购价越来越高,才发生了文章开头的一幕。
根据中国政府采购网的数据,到2021年,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山东大学、四川大学等,知网数据库采购价均已超过100万。
不仅如此,学术机构在购买知网数据库时,一般还会被要求,先乖乖交出学生和作者的论文授权。
高校硕士、博士在提交毕业论文时,必须签订《论文使用授权书》;学者想要在期刊上发表文章,也会被要求授权中国知网使用。
近些年知网的业绩蒸蒸日上,很大程度上也是利用这种近乎“霸王条款”的模式,搭上了科研爆发的顺风车。
根据前瞻产业研究院整理的数据,2016-2020年,中国高等学校科研机构及R&D人规模逐年增加。
2020年,中国高等学校科研机构数量达到了19988个,相比2019年增加了8.75%;中国高等学校R&D人员数量达到了127.4万人,相比2019年增加了4.1万人。
同一时间,中国高等学校发表科技论文数量也呈稳定上升态势。
2020年,中国高等学校发表科技论文数量达到150.35万篇,相比2019年增长了3.88%。其中,国外发表科技论文数量为59.51万篇,占发表科技论文总量的39.58%,相比2019年增长了9.68%,增速高于科技论文整体增速。
因此,知网的主要业务模式,就是通过期刊出版单位获得论文版权,再将其转卖出去。如果否定版权的意义,就等同于否定自身经营模式的合理性。
自己赚钱时强调版权,到自己花钱时又竭力否定版权的意义,知网如此有恃无恐,本钱从何而来?
这实际上是个早就应该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
历史遗留问题,到了解决的时候
作为互联网产品的中国知网,前身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中期的“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
当时的历史背景是,信息技术在上世纪80、90年代飞速发展,国外已经成熟的光盘技术被引进国内。
在那之前,国内所有的学术研究成果都分散发布了大大小小成千上万本期刊杂志内,印刷、存储成本高,查询更是极为不便。而数字化的信息在这方面显现出了压倒性的优势。
1995年,国家新闻出版署向清华大学出版社下达任务,按月整理出版的期刊论文,刻录成CD光盘向市场发行,也就是上面说的“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知网的源头。
可以说,从一开始,知网就是国家主导,目的在于提高科研成果传播和交流效率的社会性工程。
在那个技术爆炸的年代,光盘使用还没多久,互联网的时代就来了。
与此同时,技术的飞速发展,使得当时的人们深切意识到知识交流的重要性。
1998年,世界银行提出了“国家知识基础设施”的概念。
1999年,清华大学、清华同方发起了“中国国家知识基础设施”项目。
这个项目的英文是China National Knowledge Infrastructure,首字母简写CNKI,就是现在中国知网的英文域名。
项目中的“中国期刊网”,就是现在知网的直接前身。
因为其主打“知识共享”,为学术研究和知识传播带来了便利。因此,国家将其列入“火炬计划”,除了大量高校无私贡献了自己的学术资源,还有教育部、科技部、新闻出版总署、国家版权局等各部委支持。
得益于政策支持,知网目前已收录中国大陆出版的期刊10320种,全文文献总量6000万余篇,其中学术期刊8439种,核心期刊1978种,收录率达到99%。在查重和文献参阅上有着其他平台无法比拟的优势。
可以看出,在一开始,知网在国家的定性中,应当属于“基础设施”的一部分,目的是提供社会公共服务,扩大知识的传播范围,加速各领域研究成果的交流和进一步发展。
就性质而言,知网原本应该是像电力、邮政等行业一样,是带有社会性、公益性的部门。
无论是知网法律上的本体——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还是委托运营方——同方知网(北京)技术有限公司,虽然要么是清华大学校办企业,要么是清华大学控股企业,性质上属于也国有。
然而由于长期市场化运作等原因,知网也产生了自己的“小算盘”。国家赋予其特权地位,反倒成了他们谋求自身利益的工具。
换句话说,知网的根本问题在于背离了其公共服务的初衷。
显然,这种背叛已经开始阻碍中国知识的流通,问题到了急需解决的时候。
对于这个问题,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应该由国家“管起来”,不过,对于怎么管还有争议。
直接管制价格,不太合理。清华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崔国斌指出,在没有竞争性产品存在的情况下,判定一个数据库使用许可的合理价格,有巨大信息成本,非常困难。“我个人更倾向于规制数据库的其他行为,而非直接管制价格。”
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网络新媒体(编辑出版)系主任沈珉指出,应该扩大学术资源的免费使用范围,降低学术研究门槛;也应提升学术期刊网络发表的认可度,拓宽学术交流的平台。
还有人提出,考虑到知网每年运作总成本在10亿元左右,相比起国家公共教育支出,仅占很小一部分,不如由国家直接建立学术信息平台,将知识向全社会免费开放,届时创造的社会效益和间接经济效益,肯定会远远超过这10亿元。
参考资料:
[1]《2022-2027年战略性新兴产业科技成果转化发展模式与前景分析报告》,前瞻产业研究院
[2]《关于2016年全国教育经费执行情况统计公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
[3]《论文被擅自收录,老教授起诉知网获赔70余万,专家这么说》,澎湃新闻
[4]《九旬维权教授赵德馨:知网道歉后至今无实质性行动》,长江日报
[5]《被作家起诉,知网称赔不起1200亿》,潇湘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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