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者的诅咒

作者|李子旸 来源|李子旸(ID：Liziyang_2017)

海王星的发现，是人类理性和科学的一次辉煌胜利。

太阳系的几大行星，其中的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人类很早就发现了。这几大行星在夜空中很明亮。古人们用肉眼就能看到。专业的天文学家对它们更是早就很熟悉。

1781年，一位德国的业余天文爱好者，偶然发现了天王星。天文学家曾经多次在望远镜中看到过天文星，但他们以为那是彗星，错过了成为天王星发现者的机会。这个重大荣誉被业余天文学家拿走了。

天王星的发现是个偶然，发现海王星就不是了。

这个故事广为人知，但奇怪的是，又不是那么广为人知。发现海王星的是个法国人，名叫勒维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后来的知名度很低。很多人知道发现海王星的过程，但很少人知道勒维耶——我就不知道。

简单复述一下：天王星被发现以后，勒维耶进而发现，天王星的运行轨道有些怪。把当时影响天王星的天体的引力都算进去，还是有些偏差。勒维耶地做出了大胆而正确的判断：只能有一个解释，还有一个未知的天体在影响天王星。

勒维耶把自己的预测告诉法国天文学家，希望他们拨冗在夜空观测一番，找到那颗未知的天体。这事按说不难，但不知为什么，法国的天文学家对这事兴趣不大，一直拖着没做。勒维耶无奈之下，只好找到一位德国天文学家，告诉他未知的天体可能出现的区域，让他用望远镜去找找看。

这为幸运的德国天文学家没说二话，立刻着手观测，然后，就发现了海王星。

用这种方式发现海王星，轰动了当时的科学界。让人们惊叹不已的是，根据牛顿力学，在纸上算来算去，就能确定遥远太空中有一颗未知的天体。人类的理解力居然如此伟大！

牛顿力学一下子成了至高的真理。而勒维耶也成了明星式的人物，在法国科学界呼风唤雨，成为领导级人物。

海王星的发现，不仅是人类发现太阳系的一颗新行星，而且是人类思想的一次革命。人们由此相信，数学就是宇宙的法则。宇宙中的万物，虽然复杂无比，但说到底都符合数学定律。只要经过或多或少的计算，人们就能把握和理解宇宙中的任何事物。

这时的勒维耶，已经身居高位，掌握大量资源。他的研究条件比原来要好多了。在更好的望远镜、更多的助手甚至国家级机构的支持下，他很快又有了新发现，那就是水星的近日点异动。

行星围绕太阳的轨道是椭圆形的，其中最靠近太阳的那个点，就是近日点。水星是太阳系内离太阳最近的行星，它的近日点离太阳就更近了。经过一番观察和计算，勒维耶在水星这里发现了和天王星类似的现象：把所有相关天体的引力都计算在内，和水星实际的运行轨道仍然略有偏差——幅度很小，但偏差确实有。

曾经成功发现海王星的勒维耶当然立刻想到，这是因为水星附近还有一颗未知的天体——就像海王星那样。换了你我，一定也会这么想。自己成功的经历，被再次复制，这不仅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正确，也证明了科学的伟大力量。

这颗未知的行星，应该在水星轨道内侧，也就是离太阳更近。这是因为，如果在水星轨道外侧，那么，肯定早就被人看到了。在内侧，离太阳很近，被太阳的光芒遮蔽，所以看不见。是水星轨道的异常，暴露了它的存在。

因为离太阳很近，这颗行星肯定很热，因此就被命名为Vulcan，意思是火神。翻译成中文，也用了中国神话中火神——祝融的名字，名为祝融星。

数学计算已经充分证明了祝融星的存在，接下来就是设法观测到祝融星了。不过，这比观测到海王星可难多了。祝融星离太阳太近，正常情况下根本看不到。只能等到日全食发生时，才可能看到祝融星。

这时候，勒维耶已经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了，于是，只要发生日全食，他们就会组织庞大的观测队伍去“追捕祝融星”。19世纪后半期，类似的大型观测在世界各地发生日全食的地方组织了好几次，但一直没有找到祝融星。

实际上有人声称他找到了，并且拍下了照片。可是，同时观测的其他人却都没找到。后来人们证明，那些所谓被发现的祝融星，其实都是错认了某颗恒星，或者是观测仪器受到了干扰。事实是始终没人真正找到祝融星。这证明了一件事：如果某人一心想要寻找什么东西，他的确可能会找到，但那其实只是一厢情愿。

人们很愿意确证已经相信的东西，为此走到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地步，不少见。

到这时，勒维耶们陷入了困境和困惑。困境在于，在海王星那里明明很成功的研究方法，到水星这里不灵了。研究工作接下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困惑在于，如果就是找不到祝融星，那只能证明，牛顿力学是错误的，可这怎么可能呢？如果牛顿力学是错误的，那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1877年，勒维耶带着无尽的困惑去世了。一直到去世，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找不到祝融星——计算结果分明指出，它就在那里啊。怎么就找不到呢？

找不到祝融星，这给勒维耶们的思想挑战是在太大了。要么找到祝融星，要么宣布牛顿力学错误。这个二选一。太让人为难了。作为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的后人，我们知道，这个难题要等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就是要一场科学革命来解决。绝不可能靠灵机一动或者什么偶然发现来解决。这个困惑是低维度的困惑——彻底无解。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挑战太难，人们后来选择了遗忘。祝融星这个科学史上兴盛一时的话题，没人再提了。发现了海王星的勒维耶，也被人遗忘了。好在有《追捕祝融星》这本优秀的科普著作，才让我们知道科学史上这曾经的重要一页。

进入20世纪以后，爱因斯坦提出了相对论。按照相对论，太阳这样质量巨大的天体，会把它周边的空间“压弯”。水星在近日点的运行，实际上是在“弯曲空间”中进行的。这是水星近日点异动的原因所在，而不是因为还存在一颗天体。祝融星根本不存在。

而那个二选一的难题：要么找到祝融星，要么推翻牛顿力学，在相对论出现以后也有了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不用去找祝融星了，根本没有。但牛顿力学也不必推翻。牛顿力学其实是相对论在低速、宏观下的表现。在现实世界完全可以继续用，没问题，不用推翻。

回顾这段历史，让人感叹之处在于，勒维耶的命运，堪称“成功者的诅咒”，而且，是无法避免的——想象中也找不到避免的办法。

他凭借理性和科学，在纸面上发现海王星，这个成功太辉煌太伟大太富有戏剧性了！任何创造出这种成功的人，都必然继续使用这种思维方式。因为，这是地地道道的科学真理。难道不应该追随真理吗？

观察到天王星的异动，判断附近还有未知天体，并且，精确地预测出未知天体的位置。后来，根据这个预测，果然找到了这个未知天体。那么，接下来，同样发现了水星的异动，难道不应该同样判断，附近也有一个未知天体么？

再没有比这更自然、更顺理成章、更符合科学的思维方式和研究道路了。

但这条路就是走不通！而且，原因是勒维耶们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想到的超维度理论——相对论。无论勒维耶们多么勤奋、多么努力，拥有多么丰富的研究资源，聚合起多少科研人员，只要没有爱因斯坦，他们就不可能想到相对论。他们关于寻找祝融星的困惑，就永远也解决不了。

成功者的诅咒，就是这么苦闷！

事实上，这种成功者的诅咒，也在困扰着我们。

在我们这个时代，同样有类似的事情。人们取得了一个巨大、伟大的成功。然后，大家自然而然地想到，沿着这条成功的路继续走，必然是一个接一个的后续成功。但勒维耶们的经历告诉我们，这可真的很难说啊。

换句话说，完全没办法知道，我们到底是正走在成功的大路上，还是只不过是在守株待兔？

互联网从PC发展到手机，也就是发展到移动互联网，无论是从3G到4G，还是丰富多样的应用，都极大地改变了世界。经历过这种巨大变迁的人们，自然而然想到的就是，接下来还会有同样大甚至更大的改变。我们必将迎来更加丰富、更发达、更美好的新世界。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类似的巨大改变，并没有出现。智能手机以后的下一个“现象级产品”，迟迟没有。虽然如此，人们还是基于上一次的成功经验而坚信，只要坚持，只要继续努力，必定会有突破的那一天。

但是，我们是不是在寻找祝融星呢？

更大的“祝融星”则是下一次产业革命。上一次产业革命，也就是电力和内燃气为核心的产业革命，彻底改变了世界，塑造了我们今日所见世界的主要面貌。

经历过那次产业革命以后，很多人相信，今后我们必然还会一次次地经历产业革命，一次比一次高级，一次比一次伟大，对社会的改变，一次比一次深入全面彻底。但是，直到目前为止，我们社会的基本面貌，其实还是电力和内燃气的结果。同样级别的产业革命，迟迟没有出现。

或许，同样级别的产业革命，就是不会再出现了。海王星确实被发现了，但祝融星就是不存在！

现在，做出这种“悲观”的预言，很多人肯定不接受。或许，他们是对的；但或许，他们就是在“追捕祝融星”，就是因为成功者的诅咒，一箱情愿地想要复制已有的成功经验。就像那些声称已经找到祝融星的人那样，他们还会找到越来越多新产业革命正在降临的证据。但其实，一切都是错觉和一厢情愿……

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道呢？

在这种问题上，我们被困在自己的维度上，注定无法解脱。就像勒维耶怎么也想不明白祝融星在哪里一样。只要高维度的爱因斯坦没出现，我们就只能困惑不已，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宿命。

托马斯·利文森：《追捕祝融星》，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后浪出版公司。

编者按：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李子旸(ID：Liziyang_2017)，作者：李子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