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奔的中国物流，消失的货车司机

前几天，我的一个亲戚在家族群里大倒苦水：

说这几年货车司机越来越不好干了，疫情前，因为交规越来越严格，利润空间已经被挤压；而这两年受疫情影响，更加举步维艰，不仅运费越来越低廉，还三天两头没活干，今年春节后，头一个月愣是一趟活都没拉到，字里行间透露着心酸无奈。

我当时其实略感惊讶，主要是对货车司机还停留在日进斗金的印象上，没想到如今却艰难至此。毕竟对于一个靠“跑起来”赚钱的行业，最残酷的就是“停下来”。

其实，群体还是那个群体，只不过很多事情已经悄然发生着变化。

01

消失的运输人

过去的70年里，随着我国公路里程从建国之初的8万公里发展到528.07万公里，货车司机这个群体也在不断壮大。

根据2016年交通部数据，全国约有3000万货车司机，相当一个重庆市或者一个加拿大的人口，常年驰骋在公路上。这个人数即使放在现在，也是全国外卖骑手人数的3倍，全国快递员人数的10倍。

更加重要的是，他们承担了我国75%的货运运输，肩负着将各种物资运送到960万平方公里的每一寸神经末梢的重任。

正是因为他们，南方人才能吃到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羊肉，北方人才能享用到岭南新鲜采摘的荔枝，西北人才能尝到浙江舟山打捞的海货……更不用说每天数以万计的网购包裹快递、生产生活物资等等。

但是鲜为人知的是，近几年大量货车司机正在加速逃离这个行业。

2021年交通运输部公布数据显示：2020年全行业货车司机1728万名。与4年前相比，已经有42%的货车司机逃离，下降趋势过于明显。

（数据来源：交通运输部）

更加令人担忧的是，这个群体也出现了和工厂相同的年龄断层问题。

根据去年发布的《2021年货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显示，目前货车司机年龄集中在36-45岁之间，35岁以下司机占比为25.5%，其中25岁以下司机更是低至1.4%。与2016年的调查报告相比，货车司机年龄分布明显向中老年龄段上移，年轻货车司机占比则显著下滑。

也就是说，95后几乎没什么人踏足这个行业，不知道到00后接棒的时候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数据来源：中物联）

人员大量流失的同时，又缺乏新鲜血液的补充，怎么看都给人一种行业逐渐式微的错觉。

02

压在货车司机身上的大山

实际上，货车司机“逃离潮”背后，是行业收入下降以及成本增加的双重推力导致的结果。

我们先来说收入。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属于货车司机的“黄金岁月”。当时行业中流行着这么一句话，“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

这句话看似夸张，但在当时，货车司机颇丰的收入完全值得大家对它的向往和追捧。

在那个货运市场供不应求的年代，货车司机的待遇是“月入过万，厂长陪吃饭”，很多卡车司机，成为村子里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最早盖起了楼房。当时北京市一个职工月平均工资才不到300元；“月入过万”的货车司机，可想而知是何等的风光。

然而三十多年过去，如今货车司机的待遇依然停留在“万元户”，甚至在近年来有越来越低的趋势。

（数据来源：中物联）

货车司机的收入来源很简单，主要看拉货多少，其中涉及到两个主要指标：单趟运费以及单位时间内拉货趟次。运费越高、拉货次数越多，收入也就越高。

过去，一辆入门级重型卡车的价格在30万-40万，属于重资产，成了很多人入行迈不过去的一道槛。但近些年，不少商家推出低首付、甚至零首付，门槛消失后，吸引了大批货车司机入场。

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2016年一度创造了3000万货车司机的行业巅峰时期，以及货车司机的噩梦——运力过剩。

虽然电商的兴起使得快递量激增，但近几年，我国公路货运量增速已出现明显放缓态势。而且，自2018年以来，我国“公转铁、公转水”政策不断提速；2022年，交通部再提及未来民生保障类将会成为铁路运输的目标；尤其是在“双碳目标”下，这种转型将成为确定性发展趋势。

（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

于是，运力过剩、货源不足、叠加货运行业的转型，运费价格被打“骨折”。

2014年，我国电商发展如火如荼，那时候拉货往返跑一趟长三角到珠三角，运价2万能挣7500。然而等到2018年前后，跑一趟长三角到珠三角的往返，满打满算只能赚3000，利润一下砍去6成。

但你不干，总有人干！很多货车司机为了生计，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另外，运费价格持续探底的背后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第三方中介平台充当“黑手”。

我国目前超八成货车司机是个体户，不到二成的货车司机驾驶的车辆属于受雇企业或车队所有。这意味着，大部分司机需要解决“人找货”问题，于是便催生出了像满帮集团以及福佑卡车这样的货运中介。它们的核心商业逻辑，都是通过互联网方式解决车货匹配问题。

然而，货车司机对于这类平台的情感非常复杂，既爱恨交加，但又不得不用。尤其是满帮，近几年引发诸多质疑和不满。

在满帮的平台上，司机接单类似于一种竞价方式，谁出的价格低谁赢面大，最终导致了司机间的恶性竞价问题。即使运费价格一探再探，很多司机为了养家糊口和偿还贷款，也不得不接。

社交媒体上有大量货运司机表示，为了承受托运方开出的越来越低的运费，不得不将走高速公路的原路线改为走国道。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亲戚也不止一次吐槽，有时候开出的价格真没人愿接，抛去成本基本不剩，还不如在家歇息。

运价上不去的情况下，想通过提高运转率来拉高收入也不太现实。例如从宜春到广州相距770公里，跑一趟按三天算，一个月做十单，基本已经算是货车司机体力的上限。何况他们也需要吃饭睡觉休息，因此难以在这方面做文章。

一来二去，收入自然难以上去。

而令货车司机群体生存境况雪上加霜的，收入平平的同时，成本又在不断的攀升。

在货车司机固定成本支出中，油费、过路费以及车辆折旧是三大块，尤其是前两者占比高达74%。

今年以来，国内成品油零售价已经经历了9个调整窗口，为8涨1跌。涨跌相抵后，今年国内柴油价格累计每吨分别提高了1855元，折合每升柴油分别上涨1.58元。也就是说，加满一箱400L的柴油要比去年最后一次上调期多花632元！这对于把油当水喝的货车来说无疑又是一笔额外的支出。

我们假设一辆6轴半挂车年跑20万公里，油耗按百公里33升算，每升为8.36元，百公里就是275.88元，每年的燃油支出就是55万！随着油价的上涨，与去年同期的柴油价格相比，仅仅在一年的时间内，燃油的支出就要多花13万！

另外，常年跑在公路上的货车司机，老生常谈的公路三乱（设站卡、乱罚款、乱收费）几乎成为他们运输途中的家常便饭，也是一个长期得不到解决的问题。

前几天的一则新闻再次让外界真切感受到了这个群体的艰难。

据爆料，今年5月一位货车司机拉着17吨苹果过绿通，收费站却以40斤篷布“混装”为借口，要求缴纳3750元的过路费。司机师傅气愤不已，“放后面车厢说货物混装，放驾驶室又说客货混装”，真的是有苦难言。

这些都是压在货车司机身上的一座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有人为货车司机算了一笔账：“公路三乱”，加上30%的过路费用、30%-40%的燃油费，以及每年超过2万元的货车维护费，这意味着，一名严格守法的货车司机，几乎赚不到钱。

更不用说，他们常常需要连轴跑十几个小时不休息，为了节约钱，在货车70公分宽的前座上休息，吃泡面或冷饭。由于高强度的工作、休息不足，患有胃病、高血压、颈椎病、肥胖等职业病的司机高达86.5%。

但相比身体上的痛，货车司机长期遭遇各种不公却又缺乏对外排解的出口，才是他们更大的痛。

今年疫情以来，不少货车司机被困在高速公路上，少则四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有人领到交警送来的物资后嚎啕大哭；甚至还有货车司机当众被贴封条困在驾驶室，吃喝拉撒全在狭仄的空间内解决……

类似的苦，只有切身深处这个行业的人，才能明白。

03

拯救货车司机刻不容缓

一个做出贡献的职业，应当被时代尊重，而非被时代撞倒。更不是当它被迫停止运作，影响到大众生活时，才被想起来。

英国和美国应该对这句话深有感悟！

从去年开始，英国和美国货车司机已经出现严重缺口，后者短缺人数更是高达8万，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2030年缺口将翻一番，达16万。

由于美国超70%的货物都要通过货车来运输，随着疫后经济复苏，货车司机短缺导致港口运转困难，多数港口甚至出现创纪录的拥堵。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洛杉矶港和长滩港，平均每艘货轮需等待约17天才能卸货，而此前只需要1-3天。

为了吸引货车司机回流，美国和英国已经开出60万元的高薪，但似乎于事无补，只激起了零星水花。

相比英美，我国已经开始着手改善货车司机的生存境况。

5月26日，交通运输部举行5月份例行新闻发布会，在这近40分钟的发布会上，前后14次谈及货车司机相关问题，重点解决货车通行层层加码、“一刀切”等过度管控问题。

再往前，5月17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云南视察期间，与货车司机交流的视频在坊间流传，视频中货车司机袒露了油价高、疫情影响业务受损等诸多问题，并表示身负贷款压力巨大。

短短几天时间，解决方案火速出台：对中小微企业个体工商户贷款、货车车贷、遇困个人房贷消费贷，支持银行年内延期还本付息；汽车央企发放的900亿元商用货车贷款，要银企联动延期半年还本付息。

贷款暂缓，缓解了不少货车司机的燃眉之急，毕竟我国有70%的货车司机背负卡车贷。

而针对货车司机的就业环境，从去年11月开始，国家连续发布两份文件下决心改善。聚焦广大货车司机反映的停车休息难、证照办理不便利、互联网平台诱导压价等烦心事儿，货车城市通行难、偷油偷货、社会保障不完善、车辆报废政策不合理等操心事儿，以及路面执法不规范、投诉举报渠道不顺畅等揪心事儿……

当然，全面改善货车司机的境遇，单靠几份文件难以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需要政策持续发力，也需要营造全社会对货车司机的尊重氛围，让他们过上更有尊严和更体面的生活。

这是一个把命系在方向盘上的群体，值得我们温柔以待。

以上数据参考前瞻产业研究院：

[1]《2022-2027年中国专业运输汽车行业市场前瞻与投资战略规划分析报告》前瞻产业研究院

[2]《2022-2027年中国物流行业市场前瞻与投资战略规划分析报告》前瞻产业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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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参考资料：

[3]《被“困住”的运输人》汽车公社

[4]《别让卡车司机跑了》华商韬略

[5]《2021年货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