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新材料第一城”？这座山区小县城隐藏了20年

去年2月，《人民日报》经济版头条将视线聚焦在了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县城上。

来自福建省龙岩市的小县城——上杭县首次跻身“2022年全国综合竞争力百强县（市）榜单”，位列第96位。

乍看，似乎无甚稀奇。

一则，513.29亿的经济体量在动辄上千亿的全国百强县中只能算是“弟弟”；二则，和大多数还以第一产业、低端加工业为主的县城相比，上杭能突破500亿大关也不足为奇，毕竟人家家里是真的有矿。

难道仅凭家里有矿，就能获得《人民日报》的满屏点赞吗？

其实再细看上杭的产业结构就会发现，把上杭送进全国百强县的，并非其传统优势项目金铜产业，而是我国七大战略性新兴产业之一的新材料产业，更确切地说，是以锂电池材料和半导体材料为主的高端新材料产业。

似乎很难把“黄金矿工”的形象和战略性新兴产业联系到一起。

很多城市也有矿，为何独上杭能实现华丽转身，在新材料赛道完成从无到有，从0到230亿规模的飞跃？

上杭，究竟做对了什么？

01入局

首先，丰富的矿产资源确实为上杭发展新材料产业提供了先发优势。

上杭境内的紫金山是中国第一大金矿、我国唯一的世界级金矿。境内已探明的矿产就有金、铜、银、铀、大理石、石灰石、稀土、瓷土、萤石等30多种，查明的矿点有100多处。

凭借良好的矿床条件和丰富的矿产资源，上杭孕育了一个2000亿市值的跨国矿业集团——紫金矿业。作为紫金矿业的单一大股东，上杭政府通过旗下的国投平台持有紫金矿业23.11%股份。

随着1993年紫金山大规模开采，上杭靠着采矿业从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摇身一变成了“暴发户”。在此过程中，紫金矿业也从一个县级国企，逆袭成了全国第一大、世界前十大黄金企业。

但真正让上杭在短时间内迅速发展起新材料产业的，是其早早布局铜产业所打下的工业基础，以及在此过程中不断向下游、终端、高端探索延伸所形成的产业体系。

上杭的产业底子薄，靠着“掘金”赚到了第一桶金。决策者们很早就意识到，仅仅靠挖矿，注定难以持续，众多资源型城市的惨痛教训历历在目。要把资源优势转化为发展优势，关键还是要提升整体工业能力，把产业做大做强做优。

2005年年底，上杭提出要把铜产业摆在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并于次年组建了铜业局，编制了详细的铜产业发展规划。2006年到2012年，围绕铜产业上下游，上杭通过“产业链招商、产学研结合、股份制运作、优质化服务”，逐步形成了以紫金矿业20万吨铜冶炼项目为龙头，涵盖铜冶炼、铜精深加工、铜板、铜带、铜箔等铜制品生产为主的铜产业链框架。

与此同时，为了消化铜冶炼后产生的大量硫酸废料，避免对生态环境造成破坏，上杭采取了一条循环经济的路子。具体来说，就是将铜冶炼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硫酸，全部就地转化通过管道直接供给园区内的化肥企业，发展磷、氟、碘精细化工产业；利用磷石膏渣、含铁尾渣等固体危废发展石膏板、水泥缓凝剂等新型建筑材料，从而实现资源的“榨干用尽”。2012年底，上杭主要工业园区完成循环化改造。

这一循环模式，不仅有效解决了铜冶炼过程中“三废”的存储、运输问题，为上杭在精细化工领域积累了产业化经验，更重要的是，还为之后新材料产业的燎原之势埋下了火种。

02破局

不过，虽然有了基础，但2014年以前，上杭走的还是以上游原料生产为主的“低端局”。

一个男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

2007年，上杭的铜产业刚刚起步。在水泥厂摸爬滚打十余年的华祥斌也从中嗅到一丝商机。他联合当地另外两个水泥厂厂长创立了龙氟化工，利用上杭境内丰富的萤石资源和铜冶炼后的副产品硫酸制取氢氟酸。后者是氟化工行业的基础原料，被广泛用于建筑、制冷剂、金属加工、机械制造、玻璃蚀刻等领域。

2011年，作为消化硫酸的主力军，龙氟化工也成为上杭循环经济产业链中的一环。

2014年，龙氟化工发展势头良好，利税上千万。华祥斌却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他要搞半导体，向氟化工产业链的下游、高端探索，直指用于半导体制程的高端电子级无机氟产品。

就好比一个水泥厂老板拿着一把锤子造光刻机，一语惊煞众人。

但他的雄心也非全无依据。

从前景来看，氟化工行业的价值重心在下游。作为高污染、高能耗的高危化学品，上游氢氟酸的产量受到严格限制，产能严重过剩，利润空间稀薄。下游高端氟化工产品，尤其是含氟精细化学品，是半导体、光伏、新能源、特高压等行业的重要材料，长期被国外卡住脖子。

华祥斌意识到，要想提升竞争力，必须走“高端局”，向下游具有更高附加值的含氟精细化学品迈进。

然而“高端局”的门槛极高，技术和人才从何而来？

华祥斌和他的老搭档，四处奔走，求贤若渴，碰了一鼻子灰。彼时，龙岩这一产业洼地并不被看好。

偶然的机会下，华祥斌得知江西一家氟化工企业也在寻求突破，其技术和管理团队都来自中核集团原八一四厂，在含氟特气行业内深耕数年。这家公司的负责人对华祥斌的眼界颇为欣赏，几人一拍即合，创立了德尔科技，从六氟化硫、四氟化碳两个产品入手，开始了电子级含氟特种气体板块的发展和布局。

2015年年底，德尔科技首期两个产品生产线顺利建成投产，并很快进入韩国三星、日本东芝等国际半导体巨头的产业链。

2017年，顺利在含氟精细化工领域插下一面旗帜后，华祥斌步履不停，继续向正在迎来爆发的锂电池产业挺进，征战锂电池电解液核心材料六氟磷酸锂。

由于缺乏资金和下游行业资源，项目在启动之初就遭遇瓶颈。上杭政府经过评估，决定通过旗下的投资平台引入拥有下游资源的龙岩市国有投资平台，共同入股德尔科技旗下子公司，用10亿元的资金，撬动了6000吨的六氟磷酸锂项目。

此后，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华祥斌与德尔科技一路高歌猛进，仅用了八年时间，就完成新能源锂电材料、特种气体、半导体湿电子化学品等高端含氟新材料产业链布局，突破了半导体制程重要“卡脖子”材料生产瓶颈，制氟能力及装备水平达到全国第一、全球第二，一举打破高端半导体电子材料被国外垄断的局面。

2022年9月，德尔科技宣布完成20.36亿元Pre-IPO轮融资，估值飙升至175亿，并荣登福布斯中国2022年新晋独角兽榜单。而就在不久前，德尔科技的主板IPO申请正式获得上交所受理。

一时惊煞众人。

德尔科技能在这个山区小县城中腾飞，华祥斌其人的战略眼光、当地的资源优势自不必说，上杭政府的大力支持更是重要助力。

然而，当地政府凭什么就能押中宝呢？

03引领

2016年，上杭政府换届，29岁的王波成为新一届政府领导班子核心成员。清华大学汽车工程系博士毕业后，他已扎根基层三年。

彼时，恰逢国家大力支持新能源汽车和集成电路发展，锂电池和半导体市场迎来爆发。这位年轻干部敏锐地意识到，上杭发展锂电池材料和半导体材料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经过十年发展，上杭积累了丰富的产业化经验，工业能力也有了质的飞跃。循环经济产业链催生出的磷、氟资源，更是锂电池材料、半导体材料不可或缺的基础原料。德尔科技的实践证明了利用好资源优势，把握住战略机遇，顺势而为，山区小县城也能发展出高端产业。

上游有丰富资源，下游有广阔市场，底层有工业能力，上杭的决策者决定躬身入局，立足磷、氟、铜资源，以锂电池材料和半导体材料两个细分领域为切入点，向化工新材料产业迈进。

但不同于产业发展初期只靠引进和改良生产工艺就能快速上道，只需给地、喂资源就能带动发展，“高端局”专业性强，技术难度大，准入门槛高。一个山区小县城当如何入局？

上杭的答案是，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为了让新材料产业步入可落地、可持续的发展轨道，上杭委托产业专家编制《新材料产业发展规划》，并以此为引导，制作《新材料产业招商图谱》，明确集中突破的重点领域和产品目录，为上杭的新材料产业链延链、铸链、强链、补链提供清晰的路径。通过专家讲座、培训、学习会，每个肩负招商任务的领导干部都成了“产业专家”。

有了“路线图”，上杭政府的方向就清晰了。一来，引导辖区内具备条件的企业往高端化工新材料方向发展，从产业用地、资金支持、人才引进、行业资源导入等方面为新材料企业发展保驾护航。二来，按照产业链招商的思路，围绕锂电池材料和半导体材料两个细分领域，主动出击向外招商引资。

如前所述，2017年，上杭政府用一笔投资助力德尔科技撬开了锂电池新材料的大门。

2018年，在上杭政府的推动下，吉利集团、紫金矿业和巴斯夫杉杉等几大巨头携手，在废旧锂电池资源化利用和三元前驱体研发生产方面达成合作，为上杭锂电池正极材料再落一子。

2019年，思康化学在新型锂盐的制取上实现产业化突破，上杭政府获悉后立即牵线搭桥，促成宁德时代启动总投资180亿元的新型锂盐生产项目。

从此，在政策的支持和龙头企业的带动下，新材料产业的星星之火就以燎原之势在这个山区小县城迅猛燃烧起来，一大批有技术、有潜力的企业在上杭生根发芽。

可见，一家企业的转型并不必然带动当地产业转型，当地政府极具前瞻性的眼光和全方位的支持才是上杭实现从高污染、低附加值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向低污染、高附加值的技术密集型产业跃迁的关键。

04借鉴

上杭的蝶变引人侧目。

在资源枯竭、生态环境保护日益严峻的形势下，许多和上杭类似的资源型城市早已不复昔日荣光，在新一轮产业革命浪潮中苦苦摸索转型之路。上杭，何以就能打破资源依赖的魔咒？

站在现在的时间节点往回看，很容易把上杭的成功突围归结于自身的资源优势叠加国家大力发展新能源和新一代信息技术的战略机遇。

的确，抓住自身资源禀赋并顺势而为是上杭得以实现产业转型升级的重要因素。但顺势而为的前提是，知道什么是势，这离不开对产业发展的前瞻洞察，对产业链路的深刻理解，对产业布局的科学规划。

抓住了势，方是为之。不难发现，过去二十年，上杭走的是一条以自身资源为依托，以产业规划为引导，以链式发展为方向，以产业集群为目标的发展之路。从其产业化之初，上杭就十分注重产业链的构建和完善，并在围绕产业链延链、铸链、强链、补链的过程中，不断推进工业基础能力建设。几个关键的发展节点，都源于向产业链下游探索延伸后裂变出来的新契机。这也是上杭在抓住机遇后，能够迅速布局、率先突围的核心要义。

上杭的实践或许能成为当下资源型城市打破资源依赖、实现产业转型升级的有益范本。

前瞻经济学人APP产业观察组

更多行业研究分析详见：

【1】《2024-2029年中国新材料行业深度调研与投资战略规划分析报告》，前瞻产业研究院

【2】《中国新材料产业链布局全景梳理与招商策略建议深度研究报告》，前瞻产业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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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苏区县为何能成百强县》，人民日报

【2】《福建上杭：山区小县逆袭为工业强县》，瞭望

【3】《福建龙岩，跑出一个超级独角兽：估值175亿》，36氪